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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整版本: 黔东南观鸟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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泽雉
1.

十六个小时后,火车到了鹰潭。我们要在这里中转,搭往铜仁。梵净山,还在遥远的地方矗立。现在,距发车还有数小时,鹰潭公园就在附近,我们决定去逛逛。

我们来到几棵高高的树下,齐抬望眼,一只小鸟的身影在密叶间出没。岩鹭举镜观察了一会,说是北灰鹟。大家接着寻觅周遭,却不再有什么动静,于是转而摩挲起眼前的古树来。忽然传来上尉的呼声,大家奔过去,只见低处树丛里,一只飞影一晃而逝。我们绕到前面,仔细窥查,终于发现了它的踪迹。它背对我们停伫在枝条上,树荫里光线昏暗,仿佛布景中的灯都灭了,惟独它羽翼上那一袭浓郁的蓝,夺黑而出,熠熠生辉,像一支梦幻的钢琴曲在静静流泻。大家轮流举镜观赏,都忍不住惊叹出声。不要说我们几个是初见,就连上尉这个老手,从那粗犷的躯体里竟也喷发出柔情款款的赞美来。这是一只白腹鹟,我多希望它能转过瞳来,打一打照面。然而它始终保持静立姿势,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思绪中,不知是不是在凝想那些云烟一般的往事。过一会儿,它如梦初醒,翅膀一拍飞走了。我们从一条斜坡拐下去,继续追觅它的踪影。这时左手边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响动,立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。我们循声追踪,地面一只鸟在阴暗处跳动,其鬼鬼祟祟的行径,十分可疑。只恨猫头鹰的望远镜太过迷你,很不凑手,等我锁住目标,那家伙只在镜中一晃,从此失了行迹。它的身体大抵是褐色,尾巴老在神经质地抽动。我失了一会神,接着,就听到一阵唧唧唧的声音。只见许多顽皮的小东西,在树丛间窜来窜去,定睛细看,都是大山雀的幼童。我顿时省悟,这座树丛原来竟是一所大山雀所幼儿园。那么事情很清楚了,方才那只可疑的家伙摸来这里,想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,报上登载的幼童拐骗案还少吗?不过岩鹭说那大概是某种歌鸲,又叫我迷惑起来。歌鸲,多美丽的名字!从七岁开始,我就坚信一个美丽的名字下面包裹着的,必是一颗纯净的心灵。这么说来,那只歌鸲很可能是大山雀幼儿园聘请来的音乐老师。正当我给这件事弄得晕头晕脑之际,又是上尉一声喊,大家一齐转过头,电光石火之间,只见此起彼落,一只猛禽倏地攫住一头鼠辈,跃上石坪,又一纵身,挟着一股罡气,迅速飞往树林的深处。上尉跌足嗟叹,他偶尔一次没恪守住武器不离身的原则,就错失如此精彩的瞬间。他决定马上返回行李寄存处。

当初大家潜意识里大概都觉得,一座闹市中的公园,这么一个闷热的下午,不太可能会有什么鸟看。结果寄完行李出来,只有两个人带了望远镜。猫头鹰带了是因为她的望远镜非常玲珑,轻若无物,挂在脖子上只像挂一小朵云。岩鹭也带了,但并不能表明她的深谋远虑,就在上尉征询要不要拿上相机时,她挥挥手说不用了。想不到就是她这么轻轻一句话,人类从此损失了好几幅鸟类摄影的杰作。照我看来,岩鹭带望远镜只是因为那玩意儿早已和她的血肉打成一片,成长为她身体的一部分,断开就会生疼。这也可以解释,为什么火车上我们牌戏玩得神魂颠倒,她却轻轻松松抵抗住了这种诱惑,因为车窗外一瞥而逝的鸟影,全待她的望远镜来一一鉴定。

一场消磨时辰的闲逛,倏然演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实战。我随上尉打车奔返行李寄存处,抄上各自的家伙,又火速转回公园。古人说亡羊补牢,未为晚也,上尉抖擞精神,向适才猛禽的没处蹑去。我却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,因为现在亡的显然不是温里温驯的羊,乃是桀骜难羁的鹰。我往周遭巡了一遍,众鸟俱寂,冷清得就像散场后的剧院。看来这里形势已变,必须另谋出路了。我拣了一条小径行去,东张张,西望望,一只鸟影也逮不住。走至一处,鸟声忽起,抬头望去,上面是一块高地,树丛里隐约窜动着鸟只。这里视角不佳,正准备寻路绕到上面,忽有一物扑腾着翅膀,疾飞过头顶。我心头一跳,加快了脚步。等我转至一个大门口,却惊讶地发现,那地方居然归属于一个动物园。进去还要掏钱买票,我返身走开了。又在附近转了转,实在没什么鸟,望望那边,心头一阵发痒。于是下定决心,直奔园门而去,扔下三元纸币,就朝右手那条路行去。树上先找到一只柳莺,看它穿枝过叶三分钟,算是过了番小小的眼瘾。至于恼人的鸟种辨认问题,就付与叶稍的一缕风好了。两只乌鸫在那头拌嘴,无止无歇,想必又是为了今天谁该下厨之类的家庭琐事。忽一抬头,枯树上蹲着一只斑鸠。我顿生疑窦,方才那神秘的飞侠,莫非就是它所乔装?正自惊疑未定,转过身来,高树上一只矫健的身影,刹时跃入眼帘。我赶紧推进几步,屏住呼吸,举镜一瞄,结果跟它照了个面对面。但见它一袭淡灰的羽衣,双爪紧攀翠柯,身体略俯,站立的姿势蓄满了英气。带黄圈的眼睛,清光炯炯,仿佛正朝我脸上注来。它的伙伴先前表演捕鼠绝技,妙是妙矣,可惜迅如闪电,瞧不清楚容颜。现在它摆出力与美的造型,上下肌理全让你觑个饱,仿佛在表示自己的族类宜动亦宜静。对于那两只乌鸫琐琐屑屑的争吵,它不屑理会,只持守自己金子一般的沉默。就在我和它的眼神交会之际,我注意到它胸腹间泛出一种淡淡的,温柔的,晕红。这时一阵风吹来,它忽然拍翅飞走了。

现在不妨参观一下这座动物园吧,真是小得可怜,拢共不超过十种动物。几只猴子,两头黑熊,一只驼鸟,全都无精打彩,那副愁悴的形神,有如刚刚历经一场大劫。对着这几座废墟似的牢笼,我感觉从刚才生机勃勃的天地,忽然踏入了一片残山剩水。这时,那两只乌鸫的争论似乎也有了结果,其中一只离开同伴,迅速飞入另一块林地。过了一会儿,它打着哨音从我面前掠过,停在那头一棵树上。我看见它嘴上叼着几条蚯蚓,很明显,下厨的任务最终是由它担当了。不过它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,翘首伫立,似乎颇有欣快之意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,我离开园子,踏上返回的小径。一棵树上有只小鸟飞起来,绕了个圈子,又停回原来那根夭矫的枝干上。我熟悉它的身姿,这是一只北灰鹟。它是天真而敏感的鸟,看见树木抽出如此清新的绿叶,它会惊讶地呆立在那儿,久久不动,把眼睛睁得圆而又圆。青草在微风中细细波动,它也睁圆眼睛,仿佛在问:这是真的吗?苔藓会沾上露珠,小花要吐出嫩蕊,处处都有天机蕴藏,于是它的眼睛就只好这么永远圆下去了。这跟人类是多么不同啊,对于身边的一草一木,他们常常都是睁眼瞎。这时暮色虽然来袭,我还眺得清这只北灰鹟圆溜溜的眼睛。不过时间真的不早了,我得赶紧回去跟他们会合。

走回最初看见赤腹鹰的地方,除了上尉,几个人都在。刚坐了一会儿,一只赤腹鹰忽然飞停前方的树上。它风神俊逸,但羽色浅淡,眼睛还没镶上闪闪的黄圈,显然是一只尚未踏上社会的亚成鸟。它猛地在空中疾飞了一下,接着落停另一棵树上,开始俯头啄咬什么。仔细端看,原来是它刚才捕到了一只蜻蜓。这时,上尉在那头的斜坡出现了。我们赶紧打手势,示意他前方那棵树上有东西。上尉久旱逢雨,虽不至于眉飞,难免色舞了一下。他偷偷蹑过去,端起相机,瞄定了目标。赤腹鹰转眼食毕,动动翅膀,意若飞去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上尉快门是按下去了,然而手却打颤了。结果片子出来的效果,朦胧得像是少女的心事。事后据当事人回忆,他一鼓未能找到目标作气,再而衰,现在已经是擂第三通鼓了,终因力竭而手抖。这个事例说明了一个道理,如果你亡的不是羊,而是鹰,那么最重要的不是先去补牢,而是补身体。实际上此刻城市上空飘起饭香,我们的身体也真到了该填补的时候,于是不再耽搁,一起向公园大门走去。

七点半,火车准时开动。坐定位置,我们四个人马上掏出纸牌,开始了永恒的牌戏“锄大地”。这是硬座,夜,将会极度漫长,但我们有信心将厚厚的时间锄个对穿。人声嘈杂的缝隙里,漏过来猫头鹰含糊的歌声。她们几个在那边,好像在玩一个游戏,输了会有小小的惩罚。我的眼睛只盯着纸牌发光,没太关心那边的动静。不过我后来终于注意到,XP死活不愿亮嗓子,这件鸟类最爱做的事情,却似乎令他感觉不太快乐。他全部的快乐乃在于,细心地聆听对座那位穿军装的女孩富于磁性的声音。时间,永远都是最后的赢家,午夜过后,我们抛下纸牌,彻底向它投了降。猫头鹰早已声息全无,我们几个也歪在坐椅上,渐渐迷糊起来。只有XP还显得精神矍烁,因为军装女孩的语声还在像小溪一样轻轻流淌。夜色深深深几许,在这列东方不快车上,现在只有一个神秘的人影,在长长的车厢里来回穿梭。灯光照出他的脸,这个人就是小小隼。为了能换到卧铺的票,他正在进行第十趟的旅程。

四点三十分,终于有硬卧的乘客下车,我们赶紧摸上他们遗弃的床。四肢一平放下来,铁轮敲击钢轨的节律,铿铿复锵锵,刹时透遍百骸。那无比舒泰的震荡,令人恍惚飘在一片柔波之上。这时身体消失了,只剩一颗心,朦朦胧胧,沉向那无边的梦土。
猫头鹰
太棒了~~~~终于等到看泽雉的游记故事。。搬椅子罗~~

白腹鹟真漂亮,深亮蓝的翅膀,炯炯有神的眼睛。那几棵大树是赤腹鹰的家。
小小隼
大家之作,好啊!!!
继续……
寥寥
有泽雉同行真是件乐事~泽雉的文章,总能使行程的回顾变得生动,就象心中重新跳跃起欢快的音符般~~
XP
哈,终于盼来了! wub.gif
岩鹭
引用 (XP @ 2006-05-24 14:25 )
哈,终于盼来了!  wub.gif
*
山鹰
泽稚兄,那我就不好意思,开始免费旅程了。smile.gif
江南
写得很好啊!让偶们感同身受啊!
猫头鹰
tongue.gif 下一篇呢?! 继续~~~~
天堂鸟
真羡慕您的文笔!涉及记忆深处,我只能拾起那么几片碎片...也许是面对太多的数字,很多言语都枯萎了,涩涩的,涩涩的... smile.gif
上尉
太好了!...黔东南之行令人难忘且回味无穷,这下又与泽雉再走一遭.......
三皮
引用 (上尉 @ 2006-05-25 22:33 )
太好了!...黔东南之行令人难忘且回味无穷,这下又与泽雉再走一遭.......

没去成呀没去成 em01.gif em01.gif em01.gif
泽雉
2.

蓝天的云,轻柔得可以裁下来做一只催梦的仙枕。阳光无比新鲜,像刚榨出的橙汁。我们站在山门口,呼吸着清澄的空气,感觉一切就像个奇迹。

这趟旅途前,特别查了一下贵州各地天气,无一例外都报这两日有雨。昨天我们改在玉屏下火车,然后搭汽车前往印江。走了一两个小时,雨,果然按约定飘了下来。而且渐渐放肆,从霏霏转成了淅淅。途中司机停车,我们就下来透透气。河面的电线上,一只红尾水鸲亮出鲜艳的裙摆,忽然腾到空中,秀起红磨坊里的舞蹈来。淅沥的雨滴,算是伴奏的鼓点。一只翠鸟则以轻巧的飞姿,做了衬红花的绿叶。虽然都是常见鸟,阴灰的背景里点上这鲜红与亮翠,却也养眼得很。车子快到印江,雨完全没有停的意思。同车一名好心的当地小伙子,露出怜悯的神色。他说这种天气山中必定起雾,好景致是看不到了。我脑中马上浮起一幅图画,画里是落难天涯的七个撑伞人。

翌晨睡起,掀开窗帘,一角晴空兜头罩下来,事先全无心理准备,惊喜得直发愣。好心情令人胃口大开,早餐我连进五碗绿豆稀饭。餐毕我们雇了两辆的士,朝梵净山驰去。我摇下车窗,山间的爽气扑面而来,直灌肺腑。经过一个小村子,忽然跑出一条狗,追着车子直吠。这种怪异的行为让寥寥很惊奇,马上向司机表述,以期获得呼应。司机神色自若,淡淡说:“这是我家的狗。”真是热心肠的人,开到一处,他让我们下车,指点给我们看一棵古老的紫薇树。我们对这稀有的树种反应平静,隔墙略作观瞻,就上车继续前行。那会儿树上若有百鸟啁啾,一切就不一样了,我们准会狂喊一声,破墙而入。不管怎么说,一路上扑来眼底的山野风光,仍叫我们心荡神驰。没过多久,车就抵达了山门口。我们下车整理行装,准备进山。忽然飞来一只红尾水鸲,停在门口的狮子头上。我赶紧唤上尉,上尉摆手表示不屑。机会稍纵即逝,石狮壮美且永恒,水鸲柔美而短暂,这两种异质的东西调和在一起,必是一幅意味深长的照片。不过这个微妙的道理,一时半会无法解释给他听,我准备在适当的时机,再施以棒喝,使之顿悟。

进入山门,换乘景区的汽车。爬了一段路,那辆加满油的面包车忽然罢工,任凭司机怎么劝说,也不肯再往前走了。我想它大概是接载过不少官员,沾染上了他们那种只捞油水不干实事的作风。司机打电话,让另一辆车来接替。我们下得车来,目光自然就投向树林。一棵树上开满了大朵粉白色的花,一对橙腹叶鹎正在花丛间寻幽探胜。这种鸟真是花痴,我见过的几次,无一不是跟花打得火热。雌鸟通身青绿,十分耐看。多彩之鸟固然令人惊艳,不少单色鸟,也一样富于风韵的。有一次岩鹭说画眉不算好看,我吃了一惊。我一直觉得画眉那一色的深棕,衬以细白的长眉,是极具匠心的造型设计。它不赶花哨的潮流,以简洁取胜,反而站得牢脚跟,令人屡看不腻。不过说到审美无对错,大家各有会心就好了。橙腹叶鹎的雄鸟则打扮得风流倜傥,它穿橙色衬衣,脖颈围上黑领巾,绿外套还饰以亮蓝的花边。这么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,当然适合在花丛中滚打。现在它迅速周旋于众花之间,刚刚才跟这朵交头接耳,转眼又去殷勤探访那一朵。其流畅灵活的身姿,一看就知是个中老手。忽然想起在泰宁峨嵋峰见到的那只雄叶鹎,山坡上明明就绽满娇葩,奇怪的是,从早到晚,它只守住自己这棵树上半枯的花朵,不辞辛劳地上上下下探取,其专贞程度令人费解。

接替的车来了,大家商议,决定由小小隼和猫头鹰押送行李先上棉絮岭,我们几个则步行上去,看看鸟况如何。走不多远,一片林子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。先是看见一两只鸟影在出没,接着三四只,五六只,最后发现,窜来窜去尽是稀奇的精灵。我们意识到一扇门打开了,虽然并没有人喊芝麻。不过这些长着翅膀的宝贝,动个不停,树叶又密,抓住它们并不比诗人抓住灵感容易。我小心跟定密叶中一只影子,过一会儿,它移动到上面的树枝,隐约戴一顶羽冠。又过一会儿,它从叶后冒起头,就像李白从花间探起身。我惊呼“凤鹛!”几个人赶紧凑过来看。它在我们视线里略一停留,马上像灵迹一样消失了。我跟岩鹭同时锁定一只绿身体的小东西,它动得很快,一下钻入了密叶层里。我的脑袋快速运行一秒钟,扫描了百张图片,马上得出一个结论,金眶鹟莺。

我左窥右觑,深树中似乎有物。举镜一瞧,忍不住喊出声,只见枝枝叶叶构成的重帘内,一只鸟翘然凝立,风致清雅得就像是古琴上挑起的幽韵。它一袭铜蓝色羽衣,身形纤瘦,神情中有一种悠然远思的味道。这一刹那,灵魂如遭电击,颤栗起来。表现在外面,就是呼吸急促,手脚哆嗦,如中蛊术。接着奔走一又二分之一米相告,口中刹不住呼喊的车轮。大家赶过来,焦点一致对准了这只仙灵。事后想来,那个画面之所以令人惊悸,枝掩叶映的气氛布置,周遭景物的色调烘托,无不起着推波助澜之功。后来又见到这铜蓝鹟,立在树顶,背景是空旷的天,美感遂不复当初强烈。想起在峨嵋峰,大雾弥漫,山路中间忽现数只白鹇,已是令人心跳,车子接着上行,坡下高耸的独木顶,一只白鹇悄然蹲立,周身云气缭绕,那一瞬间,真疑为仙物。又如普通翠鸟,平时早已见惯不惊,有一次在植物园热带雨林,也是雾气苒苒,正是清晨时光,周围静谧已极,这时水面上忽然飞来一只翠鸟,停在大树下垂的最末枝,恰是画面的中心点,景物立时都活了。这一刻我从未想过,翠鸟居然能美成这样。

绿背山雀很多,一些柳莺在跳跳跃跃。岩鹭和寥寥正盯着一丛灌木,说是有只鸟闪动了一下艳光,就隐没了。我刚凑过去,它忽然又飞了一下,瞬间即逝,我只抓到一点微末印象。翻了半天图谱,岩鹭说最像金胸雀鹛。这时高高的树上,一只鸟在向巢窝移动,它行动不算迅速,但由于逆光,跟踪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看清些特征。不过这回寥寥如有神助,忽然翻出书上一只鸟给我们看,没错是它,黑头奇鹛。

在这条道路上,我们费时一百分钟艰难地前进了一百米,忽见几只鸟影飞过去,我们马上又回撤五十米。眼看这个鸟类的聚会渐近尾声,鸟界名流一一退去,我们终于意识到,不能再这么甜蜜地摆荡下去了,于是痛下决心,开始一节节向前推进。小小隼和猫头鹰寄完行李,正走下来向我们靠拢,不久两路人马就碰在了一起。

山坡下的凹沟里,一只方尾鹟,就斜停在秃枝上。等上尉过来时,它忽然飞入树丛里。我们稳稳等候着,果然没过多久,它又飞回了原处。上尉拍了几张,可惜距离太远,不尽人意。方尾鹟这种一根筋似的定点折返跑,不,折返飞的游戏,一遍一遍上演。我们看足之后,就动身往前走。上尉却心有不甘,决定探往坡下,试试运气。他当兵的时候,空有一身本事,不幸未能派往前线,为祖国效力。身手一闲三十年,床头宝剑时呜咽。如今他拿起另一种武器,终于有机会上阵冲杀,投入到一场关于美的战争中。满腔的不平之气,顿时转化成一往无前的动力。果然,当他追上我们,马上展示手到擒来的几张美丽方尾鹟。兼对身上因不慎失足而沾上的泥巴,表示极度轻蔑。

我注意到树丛里有动静,一只鸟忽然飞出,转眼消失了踪影。那一瞥的印象,下体橙黄,上体泛蓝,颇疑是棕腹仙鹟之类。这时又有一只鸟飞过,停在前面的树上。大家跟过去,举镜一看,是一只鸫,随即注意到耳后月牙形的白斑,答案有了,是栗腹矶鸫雌鸟。我于是恍然,起初那只神秘的飞影,必是雄鸟无疑了。想起初次见到栗腹矶鸫,真是难忘的经历。那是在灵石林场,搜索了许久,一无所获,转过一个土坡,视野开阔起来,眼前那片山坡上,尽是低矮的灌木,惟有两棵大树,一左一右,隔空相呼应。我立刻发现,一只鸟停在右树最凸出的枝干上。天气太阴,只看得见一个优美的侧面剪影,衬着背后一片天空。我爬上山坡,蹑手蹑脚,慢慢向大树靠近。周围很安静,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。它猛然飞了起来,我心中一凉,它绕了一个圈子,停回到老地方,我又暖了过来。这套把戏它玩过几回后,我心里定下来。不过当我再推进到一段距离,它一展翅,竟然飞到了左树上。我呆傻了一会,无奈掉转方向,再次施展起落地无声的偷儿步法来。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,终于摸到了大树近旁。它就待在那儿,安安静静,不过光线有点逆,还是瞧不甚清。正准备调整一下角度,忽然又飞来一只鸟,停到右树上,恰是先前那只鸟的落脚点。它的羽色暗褐,跟苍老的枝干几乎融为一体。它似乎显得颇为激动,不时吐出一串急促的歌声。其行腔艺术,跟先前那只鸟如出一辙,令我好生纳闷。那时我还是初入门的嫩手,对于雌雄之分,脑子还没转过来。我抵抗住它的分心术,回转头来,此时树上这只鸟跳挪了一下位置,光线恰好,我举镜一看,心跳加速,只见那身羽色,浓橙配着幻蓝,顿时把一角阴空都照亮了。欣赏了一会儿,它忽然翅膀一拍,疾飞而去了。我转回到右树,将上面那只鸟也觑个仔细。它那画满纹路的羽衣,仿佛某个神秘部落的祭服,加之停在槎枒的老木上,气氛颇为诡异。此情此景,至今仍历历在目。

一路上,我们数次碰见黑头奇鹛,终于将这种鸟看饱。好几回发现密叶中有小东西在跳,追踪到最后,都是方尾鹟。这种小小的鸟,鸣声却银铃般清亮悦耳,满山的金眶鹟莺也是。人类要按一套复杂的方法,勤学苦练,才能发出较为动听的声音。鸟类随意啼啭,都勾人魂魄。很多人类在一起,必须步调一致,或者对位严谨,声音才会和谐。鸟类不循什么章法,东鸣一声,西唱一句,种种音调搅在一起,听起来照旧舒服得很。当然也有某些鸟类的歌喉不那么美妙,比如鸦类,但也是喧而不吵,不至于令人生厌。而一个人类,声调嘶哑,荒腔走板,却仍向人耳畔聒噪,最仁慈的长者,怕也会顿起杀心。庄子在《齐物论》里有一节奇文,写风吹大地上的窍穴,发出各种美妙的声籁。他的妙手若来写鸟音,一定绝得没法说。当然庄子写风,是在喻道,但他不是说过吗,“道在蝼蚁”,那么,道也必在啼鸟中了。

我们的耳朵是有福了,只听千百条巧舌,一路上是啭弄不尽的娓娓清音。僧人在山中修炼,一片鸟声入耳,必能令血脉更清畅,心地愈空明。这就像寂静添加了鸟鸣,会变得更为深浓密实。至于浪漫的情人呢,也许会想,要是能采一朵鸟声下来该多好,那就可以夹在心形的信笺里,寄往远方。而且,特别特别,要一种名字叫“相思”的鸟。这世上,绮丽的名字总能撩起人无边的遐想。据我所知,至少有一个人是这样的,他就是小小隼。小小隼当然不是逐利之辈,却一定是追名之徒。哦,“相思”,这个云彩一样缥缈美丽的名字,深深打动了他的心,使得他焦灼地寻寻觅觅,不消说,正是红嘴相思鸟。这种鸟固然可爱,小嘴鲜艳的色泽宛如晶莹的红豆,却还算不上是鸟中绝色。而且并不稀见,这里满山都是,它们那又长又响亮的鸣叫声,不时在空中回荡着。我们每个人都看见过不止一次,几乎快要审美疲劳了,奇怪的是惟有小小隼,踏遍了梵净山,忧心如焚,却始终未能见到一只。唉,命运弄人,竟一至于斯。

转过一个弯,太阳不再为山体所挡,热烈地照射下来。上尉已远远跑在前头,我则略略滞后。忽见前面几个人齐举望远镜,口中发出惊叹之声。等我奔过去,踪影已无。大家继续往前走。我忽然瞥见红影一闪,消失在矮树丛里。我紧紧盯住树丛,等它冒出身来。谁知它又跑到了前头,亮出身段,再次供前面几个人欣赏。我忽然觉得牙痒痒的。不过再往前走一段,我的恨意一下消失了,因为我赫然发现,太阳底下尽是新事,好多好多火红的小精灵,此起彼没,正在跳着生命之舞。它们是太阳的精魂所化成,闪烁着天地间最最绚烂的色彩。那燃烧的红,灼烈的黄,还有亮丽的蓝,就这样在它们身上聚集,融合,流动。我准备返回百年前的阿尔小镇,告诉凡高,不仅仅只有向日葵才代表太阳,代表生命,别忘了还有太阳鸟啊。我还准备返回几年前的片场,告诉老谋子,这部关于英雄的电影,还是请蓝喉太阳鸟当美术指导吧,它会让片子里那红红蓝蓝的颜色活起来,而不再显得那么匠气十足。最后,我准备返回六分钟前,告诉正在猛按快门的上尉,老兄,别再暗爽了,那太阳一般的奇妙光泽,不是你的,也不是任何人的相机,能够捕捉得了的,真的。

从这里走不久,就到了棉絮岭。我们在此处的招待所订好房间后,一起去吃午餐。两天来,贵州米饭的脾性我们早已摸熟,其坚硬顽固的程度,简直比得上美帝国主义分子。不过我们也找到了对付的方法,一次叫上两大碗汤,让其浸在汤汤水水的柔情里,受到感化之后,渐渐软化。

睡过午觉,大家焕发精神,又返回上午那条来时路。我们三个发现山坡有条小径,决定去探探看。树丛里传来响动,一只白喉噪鹛背对我们,挺起身体,正在苦练发声方法。这种鸟的喉上,长年系着一块吃西餐用的围巾,而且永远是那么饱满鼓胀,亮白如新。这一洋式装扮,使它看起来带有一点幽默味。小径不长,不久就通到大道。一棵小树上,金眶鹟莺的鸣声近在咫尺。这种可爱的小鸟,山中很多,却不容易见到。它们韬光养晦的功夫,赛得过史上最出名的隐士。但我发下狠心,誓把眼前这只金眶鹟莺找出来。它一直在树叶里蹦跳歌唱,我死死寻觅,就是不见踪影。一炷香过去了,也许是很多炷,因为我感觉身上七个窍穴,也在冒出一缕缕的烟。又过一阵子,它终于良心发现,跳到一个小小的缝隙,足足停留了半秒钟,才消失在密叶里。我的心顿时释然,满足地离开了。

下午的鸟显然不如上午多,但也不是全无收获,就在第一缕光线变暗之际,我发现上尉在追拍一只鸟,跟过去,就看到了斑胸钩嘴鹛。这种鸟自恃拥有一把致命弯钩,时常发出短促而响亮的恫吓声,然而又深藏林内,老不亮出身形来接招。它在向坡下跳动,上尉继续追踪,我则开始返身往山上走。转过一个弯道,忽然又看见一只斑胸钩嘴鹛,立在路旁的灌木枝上,不停鸣叫。那声音不是原来惯听的那种,而是一连串喧吵的音节,又像在开骂,又像在倾吐什么不平之气。这时跳出一只红嘴相思鸟,惟妙惟肖,竟学起钩嘴鹛的叫声来。它先是蹦到钩嘴鹛的正面,猛啼数声,以作呼应。接着迅速掉转身,并肩而立,摆出声援之势,一齐向空中开火。这个有趣的场面,一时看得我目瞪口呆。中间却又插进来一种娇细的鸣声,我侧转身,就看见了一只小不点儿。它灰颊绿身,头顶染着醒目的栗红,体形小巧得就像是一颗标点符号。这是一只栗头鹟莺,上午跳得太快,没能看仔细,现在却就在眼皮底下,可以好好地观赏一番。它在树枝上蹦来蹦去,一刻不停,那轻轻巧巧的模样,宛如一粒娇嫩的水泡。我多想捧它在手掌心,然后对它吹上一口最柔最柔的气息。就这样,我的目光在两个场景之间,往来巡看,直到戏份圆满完成,演员相继退场,树稍上的暮色,又浓了一分。

沿着山坡慢慢往上走,此时无鸟可看,就把目光投向远天。天际沉积着一带云气,正准备承接下坠的红日。群山莽莽苍苍,绵延无尽。十步一眺望,日头沉一分。走完一百步,日头就给云气收走了。只余一抹淡淡的晕红,润泽着晚天。再转上东面一个长坡,忽一抬头,高高的天空,已挂起一痕新月。那明净清澄的月光,正静静照在一棵枯树上。
寥寥
沙发噢~~~
岩鹭
绝对锋利的一把剑啊 tongue.gif
上尉
老道炼丹,火候药足,颗粒精华!......
小隼
极……好……啊!
猫头鹰
终于找到可以形容那晚月亮的量词了,原来是一痕,清亮一痕的梵净新月美极了。 rolleyes.gif wub.gif
小小隼
版主,应该加精了。
岩鹭
引用 (小小隼 @ 2006-06-05 22:06 )
版主,应该加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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俺不知道味精放哪儿啊 em01.gif
江南
哈哈,看来得再去趟梵净山了
寥寥
妙笔啊~~~又再读了一遍~~如坠云里去了~~~享受得很~~~
小草
在厦门房网上看到此帖,特地至此一查高人是谁.
鸟网现在真是人才济济啊!祝贺一下.
但愿能在更多网站上看到更多鸟人们的精彩文章.
不过,鸟人发展多了也不好,日本的大炮和望远镜就会卖得更多了.
有时候,有些事,挺矛盾的.
燕鸥
哈哈!
鸟人用的顶级望远镜好象不是日本的吧。
希望鸟人多多挣钱。
至于相机吗,没办法,全世界好象都在用日本的,我们还是地球人吗。
小小隼
可不矛盾啊!我的相机、望远镜等装备都不是鬼子的。
泽雉
引用 (小草 @ 2006-06-14 00:08 )
在厦门房网上看到此帖,特地至此一查高人是谁.
鸟网现在真是人才济济啊!祝贺一下.
但愿能在更多网站上看到更多鸟人们的精彩文章.
不过,鸟人发展多了也不好,日本的大炮和望远镜就会卖得更多了.
有时候,有些事,挺矛盾的.
*


欢迎小草,希望常来,这样你就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,也是一棵有人知道的小草。
岩鹭
用鬼子的东西为保护中国的鸟类而努力,可以接受。
小草
引用 (岩鹭 @ 2006-06-14 19:22 )
用鬼子的东西为保护中国的鸟类而努力,可以接受。
*

鬼子要是送我这些东西,我接受。
不是我不用鬼子的东西,是我不想给鬼子增加利润。免得他们用我们的钱,造了更多的枪炮,有一天,打回来。

至于上文中有人提到可以不用鬼子的东西,那你们提个方案看看。我正想买望远镜和相机哩。
小草
引用 (泽雉 @ 2006-06-14 18:32 )
引用 (小草 @ 2006-06-14 00:08 )
在厦门房网上看到此帖,特地至此一查高人是谁.
鸟网现在真是人才济济啊!祝贺一下.
但愿能在更多网站上看到更多鸟人们的精彩文章.
不过,鸟人发展多了也不好,日本的大炮和望远镜就会卖得更多了.
有时候,有些事,挺矛盾的.
*


欢迎小草,希望常来,这样你就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,也是一棵有人知道的小草。
*



知道我的人已经很多了,我的朋友已经遍及天涯海角了:)
只是你不知道我罢了。
如果你愿意,我也可以给你认识这棵小草的机会:)
燕鸥
“免得他们用我们的钱,造了更多的枪炮,有一天,打回来。”

这么没信心,记得有篇文章说过,日本是睡狮身边的闹钟。
小小隼
引用 (小草 @ 2006-06-15 08:33 )
引用 (岩鹭 @ 2006-06-14 19:22 )
用鬼子的东西为保护中国的鸟类而努力,可以接受。
*

鬼子要是送我这些东西,我接受。
不是我不用鬼子的东西,是我不想给鬼子增加利润。免得他们用我们的钱,造了更多的枪炮,有一天,打回来。

至于上文中有人提到可以不用鬼子的东西,那你们提个方案看看。我正想买望远镜和相机哩。
*


望远镜用“博冠”的,相机用柯达或三星的。
山鹰
我还一直在等看泽雉的文章呢,原来在早出来了啊。继续期待下集......
小草
引用 (燕鸥 @ 2006-06-15 15:38 )
“免得他们用我们的钱,造了更多的枪炮,有一天,打回来。”

这么没信心,记得有篇文章说过,日本是睡狮身边的闹钟。
*

闹钟?哪见过闹钟把狮子打趴了,最后还是靠美国的2颗原子弹才把它给搞定了。
我可不喜欢盲目乐观。
小小隼
引用 (小草 @ 2006-06-19 05:48 )
引用 (燕鸥 @ 2006-06-15 15:38 )
“免得他们用我们的钱,造了更多的枪炮,有一天,打回来。”

这么没信心,记得有篇文章说过,日本是睡狮身边的闹钟。
*

闹钟?哪见过闹钟把狮子打趴了,最后还是靠美国的2颗原子弹才把它给搞定了。
我可不喜欢盲目乐观。
*


对我们的祖国要有信心!!!
事情应该是这样的,我们困了累了(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啊),就自己趴着休息了一下,以养好精神;正好鬼子这闹钟被人(西方)扔了过来,砸到我们头上,鬼子还自以为把我们打趴下了。
我们是会醒来的!
关于鬼子产品,我们还是客观对待,怎么做是你的个人行为。
无论有没有鬼子产品,鸟会会继续发展下去!
泽雉
3.

周汝昌先生论红楼艺术,说大家读红楼总感觉那是巨幅工笔画卷,实际上全书用的却是写意手法,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。他借绘画中的“积墨”之法,来揭示个中奥妙。所谓积墨,就是以淡墨渍染多遍而成深,墨色就会滋润而不枯。红楼梦作者写人物,出场只是一个粗线条的写意,但每出场一次,就往此人身上加一遍墨,如此累积,乃令人产生用笔工细的印象。我现在想说的是,观鸟,有时竟也暗合于积墨的艺术。鸟类来去倏忽,时常一瞥即逝,觑不很清,即使近在眼前,瞬间摄入脑海的印象,不免也会给时间冲淡,因而多观上几次,一种鸟才会像墨色一样在记忆里由浅而深。有的鸟很配合,一次就为你秀个够,不过鸟乃自然中物,衬以不同的自然环境,就会呈现别样的美感,因而多捕捉几个画面,一种鸟才会像红楼人物一样,在记忆里显得立体而生动。例子随手一拈,就有两个。这天清晨起来,我跟岩鹭率先打理清楚,就一起到附近转转。一只小鸟站在树巅,吐出一串串娇音。我们一看它的姿影,认出就是昨天见过的小东西,只是当时完全逆光,一点细节也瞧不清。现在天未全亮,光线仍嫌不足,不过我们调整好角度,终于将它读懂了,这是一只黄腹柳莺。它的体形圆实而玲珑,这样看去,就像是树端结出的一颗果实。唉,树木若真能结出这种会歌唱的活物,那准是它沉默压抑得太久了,急欲借鸟族的灵舌一吐心事。有人在喊我们,该去吃早餐了。我希望下次再碰见黄腹柳莺,能就近好好欣赏,现在它在我的记忆里只积了两遍淡墨,还是一件未完成品。

吃过饭后,我们拾级而上,向山顶进发。一只金眶鹟莺银样的鸣声,灌进我耳孔,在脑袋里振动,引起微微麻痒的快感。我条件反射地转身,紧紧盯住眼前的矮丛。它正在密叶里穿梭,身形乍隐乍现。过了一会儿,它终于耐不住大好春光的诱惑,一下从深宅密院跳出来,站上了顶部的叶层。它转侧着黄绿色的身子,伶伶又俐俐,乌溜溜的眼珠四下窥探着满谷的春色。不过它在阳光下只停留数秒,马上又没入暗影中。好在我已抓住时机,将它打量了个周全。这是它向我记忆里添的第四遍墨了,第一遍是在昨天那片奇妙的林子,第二遍在那棵小树上,第三遍呢,是今晨在楼前的山坡,它闪电般探了一下灰中嵌黑纹的头。经过这四道工序,金眶鹟莺乃在我的记忆里恒久凝固。

对一般游客来说,棉絮岭是起点,从这里往上,风光浩荡,始能品尝到这趟旅程的甘味。他们一定无法相信,昨天我们往返的山道间,就藏有一个美妙的天地。他们也不会想到,同是远来的游蜂,竟有那么七只,已是采过一天的花蜜了。当然这也未必全是好事,就在这千级石阶上,我们顾自飞了一段,返身一瞧,一只叫岩鹭的蜂没跟上来,大概是因为吸蜜过多,导致重量超标,影响了行进速度。不过考虑到此蜂拄有一条拐杖,还有一只领上尉军衔的雄蜂在护飞,我们也就放心地继续往前。

爬完一截陡坡,来到一段平路。路边的树丛底,一只橙翅噪鹛正匆匆往前赶。我频频向它抛眼光,它却一点也不搭理人。它要是像别的鸟那样,你一靠近就躲开,倒也罢了,最叫人受不了的,就是它这种漠视一切的态度,只顾自行其是,根本不把你放眼里。魏晋时期,竹林里那位孤傲的阮籍先生,对礼俗之士一律赏以白眼。橙翅噪鹛显然继承了这种风骨,面对这个日渐庸俗化的世界,它将黑眼瞳缩至最小,翻出周围一大片冷冷的白。最初见到橙翅噪鹛,是在棉絮岭的那座楼前,当时刚完成上半天的旅程,神经完全松弛下来,两只橙翅噪鹛趁这当口,忽然从坡下窜出来,像穿越敌人的封锁线一样,迅速横跳过道路,钻近一片树丛里。橙翅噪鹛大概是以棉絮岭为边境线,之上,就是它们休养生息的国土,我们常常能听见它们那悠远响亮的四音节鸣唱。

接下来一大段路,没再能看到什么鸟,不过我们的兴致并不因之稍减,能在这样一座大山中行走,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。随着山势渐高,雄浑的山气越来越侵入肌肤,透至脏腑,在体内沛然流转,化成一股饱满的爽气。在一段陡斜的山阶上,我们坐下来歇息。树上有一只黑头奇鹛,久停不动,一声一声,发出奇异的鸣叫。黑头奇鹛相貌平平,恐怕不容易叫人牵魂惹梦,不过它那沉静的气质,尤其那幽峭的鸣声,如此独特,却深深吸引住了我。比起山中诸多善鸣的歌手,你可以说黑头奇鹛发出的声音简直不成曲调,既没有婉转柔美的线条,也没有抑扬顿挫的起伏,只是平直到底的一个长音,还带着微颤的毛边。不过我要说这没什么,并非一切的音声皆须以悦耳为能事的,就像摈弃了调性的现代音乐,不再经营优美的旋律,变得不很动听了,却一样能表达出丰富的心灵体验。说得再具体一点吧,巴托克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,居然将最富歌唱性的弦乐完全抽离,而钢琴呢,则一下一下给敲奏成了打击乐器,仿佛午夜的远钟叩响,应和着定音鼓低沉的节奏,勾画出一种原始而幽深的意境。现在黑头奇鹛的啼音,同样在我心中唤起这样一种悠渺荒远的感觉。如果说,杜鹃哀怨的歌吟总和离愁相伴,鹧鸪激楚的啼声容易撩动家国之感,二者皆富于古典的风味,那么,黑头奇鹛幽幽的啼鸣,仿佛在诉说宇宙亘古的寂寥,显然更贴近现代艺术的精神。唐代那位意识超越千年的李贺听见了,又当会往驴背上的诗囊里呕入一首奇诡的诗吧。不过比起动不动就坠入孤绝感中的现代主义分子,黑头奇鹛其实一点也不孤独,常常是这里一声啼唱,那边马上传来一句应和,而远处隐隐还有第三只,第四只。

我们继续向上攀登,不久即脱离了树荫的控制,来到无遮无拦的阳光下。我们现在是站在大山的脊梁上,只见一片浩荡的风光,绵延铺排到天边。磅礴的山势,蟠蟠蜿蜿,推挽向前。我们还要绕过迤逦的弯岭,才触摸得到大山高耸的头颅。天风浩浩吹来,吹得身上每一个毛孔无不舒爽而妥帖,一瓣心魂也随之飘然欲飞。我们再也不能往前走了,都坐下来体察这一番造化之妙。山山水水的真意,终要在静观中方始渐渐显露。就在凝然相对的刹那,自我悠悠脱离了躯壳,纵身跃入大化,泅泳于一片生机流溢的青绿世界之中。这种意境似乎不能呼之即得,我们先要敛定心神,去除掉念想上的渣滓。相比起来,观鸟,就显得更容易进入状态。鸟儿是那么轻盈活泼的生灵,它一转侧,一跳跃,任何一个小小的姿态,立刻就会把我们的心勾引得翩跹欲舞。小鸟蹦跳在枝头,犹如俏皮的音符上下起落,而鸥鹭翔过天空,简直就是一阙如歌的行板了。观鸟真的像在聆乐,充满了律动感;游览山水呢,则似在品画了,静里自生趣。画与乐,本来各有各的妙处,无须妄分优劣,不过一趟旅程中,若能音画结合,二美兼得,乃不辜负造化的绝妙安排啊。这就是此刻我倚在这个高点上,感觉一切都心满意足的原因。尘世的千般嚣音,都沉淀在了谷底。万籁拂过树梢,流过耳际,旋转于永恒的太空。我的心中浮动着玄妙的天机,一道滚烫的热流奔涌过经脉,正冲向最后的关穴。灵魂眼看要破茧而出,羽化飞升。就在这当口,一个破功的人声传来,寥寥热情十足地要为我留影。就是这样,我在成道的边缘打了个转,又返回到了凡俗的肉身。

太阳的热力,毕竟不可小视,烘得人都有点发晕。我们于是起身,继续前行。爬了一段路,远远望见山壁陡立,若干游人在壁影中歇脚,暂时避一避日头。我反而慢下脚步,只见道路旁,山坡上,一树一树的高山杜鹃,绽满了大朵大朵明灿灿的花葩,粉白或浅绛,繁丽至极,且不失高华的气韵。尤其日光映照之下,更是令人觉得花气蒸腾,暖熟生姿。来时的路上,也遇见过几丛高山杜鹃,但不如这里那么集中,那么热闹,好像在召开一场美丽的诗会。我对家养的花卉不太有感觉,野外偶尔看见小花在风中摇曳,倒有莫名的欢喜。至于像高山杜鹃这样,不甘树后,勇攀险峰,最后于崖壁间迎风挺立,嫣然而笑,仿佛威武的军容里忽添数张妩媚的蛾眉,令人真有惊艳之感了。这时花树间颇有动静,一群白领凤鹛倏起倏落,停足之处,都不离恣放的花蕊。这种鸟不用说,当然就是山中的“白领”阶层。它们自觉高鸟一等,生活起居就喜欢安排在海拔的高处。它们的服装挺严肃,一律烟褐色,除了露出标志性的白领,还正正经经地戴起一顶羽冠。这一套打扮看起来,倒也很符合高层机关里的气氛。不过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,它们忙忙碌碌干着的,竟都是偷香窃蜜的勾当。我看见那一只刚从花蕊中抽出头,嘴上沾满了金粉,星星闪闪的,它也顾不上擦一擦,又跳到另一丛花朵间,埋首饕餮起来。

寥寥和XP早已跑到山壁处,我也有点抵抗不住日头,开始挪步向那里走去。忽然传来一种细细的鸣声,稍一寻觅,就发现枯枝上停着一只雌朱雀。这小东西圆嘟嘟的,全身泛着橄榄褐的色泽,煞是耐看。它不甚畏人,就这样天长地久跟我对峙着。我终于熬它不过,首先败走了。过了一阵子,岩鹭在其手杖的支持下,也跟上尉一起英勇地杀了上来。大家都坐在山壁下歇息,喝水,恢复一下元气。问岩鹭有何斩获,她似乎颇为懊恼。原来她发现草丛底有东西在跳,头脑一时犯昏,竟判断是鼠类,结果一杖挥下去,惊走的却是某种地莺。这种多少年才现身一次的地下精灵,就这么活生生给错过了。

上尉掏出对讲机跟小小隼联系,表示我们将很快向其靠拢。我们在棉絮岭雇了个挑夫,仍由小小隼和猫头鹰押送行李先上山顶。再稍坐一会,我们就动身了。我跟上尉打先,依山壁宛转而行。主峰已然在望,这一段都是平路,风光秀绝,又多在荫处,走起来真是舒服。它就像是一段悠悠的过门曲,绾连起山脉与主峰。我走得挺慢的,觅不到鸟就闲看风景,奇怪的是,他们拉在后面,居然都见不到了。前面又是一堵峭拔的山壁,一群不知是什么燕,正在空中大炫其飞行术。它们以最轻灵的姿态,最迅捷的动作,一次次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,转折回掠。那闪电般的魅影,全非肉眼所能追踪,我刚锁定一只,三秒之后,就断了线索,我聚足精神,再起炉灶,三十秒后,眼睛直冒花。后来岩鹭几个苦苦观测,终于辨出那一群竟有三种鸟:短嘴金丝燕,白腰雨燕,烟腹毛脚燕。但不论哪种鸟,绝对都是江湖上顶呱呱的轻功大师,在小蚊虫眼中,它们更是最神出鬼没的夺命飞客。头顶那陡削的石壁,就筑着烟腹毛脚燕的巢。它们不断飞返壁上,但停顿刹那,马上又疾射到空中。它们大半的生命,似乎就这样抛掷在了永不止歇的飞翔中。天空,是它们一生一世痴迷难舍的舞台。论体态之优雅,烟腹毛脚燕不会输给它们的亲戚家燕太多,但家燕早成了江南烟景里的娇宠,杨柳要等它们来穿梭,画梁要等它们来呢喃,二月的春风呢,也要等它们的叉尾来剪动。究竟冥冥中是怎样一双魔手在摆布,使得一种鸟尽享烟雨江南的软媚,另一种鸟却跑到高山崖壁的绝处来安顿?这样一个危危乎高哉的地方,鬼斧胡乱削出的石面,植物都已遭拒,却偏偏接纳了烟腹毛脚燕那一搦纤纤嬝嬝的身姿,益发将生命衬托得惊心动魄了。

这幅景象看久了,竟觉得寸心摇摇不能自主。于是收敛心神,继续向前行去。走了一段,看见背阴处一块岩石凸出,就坐了下去。山风呼呼吹来,居然感到有一点凉意,真是阴阳割冷暖。等等他们还不来,只好继续又向前逛。再走一会儿,转过一个弯,就转出了山壁的长屏风,眼前顿然开阔起来,山顶到了。只见眼前一条石阶通往高处,上面堆着一些千奇百怪的岩石。我琢磨了一会儿,猜测哪一块才是那有名的“蘑菇石”。而在较远处,一峰如柱,直刺天空,颇为骇目,就是梵净山的金顶了。

在空地上坐了好久,他们仍是不来,教我不禁满腹狐疑。我终于失去耐心,决定先去找小小隼他们。我顺着那条石阶爬到顶,稍稍搜寻,果然就在一块岩石后面,发现了他们两个。小小隼盘腿趺坐,猫头鹰呢正在玩手机,神情悠然。她坐在那儿,似乎跟窝在自己家中那张柔软的沙发里,没什么两样。我原来有个信念,觉得人生就是一个点点滴滴不断修炼自己心灵的过程。在这朝圣途中,也会经历见山不是山的迷糊光景,但只要守得雾开,青山终将会次第显露出那妩媚的轮廓来。不过自从遇见猫头鹰,我开始对这个禅宗名言发生动摇。在猫头鹰眼中,山本来就是山,一直都是山,而世界简简单单,永远只是一颗好玩的玻璃彩珠。所谓见山不是山的调调,全是人没事自找的麻烦,有多少灵魂就这样困在见山不是山的迷局里,终生不得解脱。其实人打一出生,山就好端端的在那了,是后来我们自己招来黑尘,蒙蔽了心灵,山才不见了。猫头鹰平素的言行,常会引爆大家的笑声,觉得好玩得近乎天真。但是,焉知猫头鹰不是上帝理想的作品,我们才是他老人家捏坏的泥胚呢?

我望着那一柱擎天的金顶,心想要是深夜立在上面,繁星满空,说不定真会有什么天启,一刹那劈下来。身旁矗立的叶岩,引起我一阵饥饿感,因为它一页页叠起来活像一块千层糕。那拨人马依旧影儿全无,我开始相信,他们是给山神拉到家中商讨鸟类大事去了。看着自己在太阳下虚度光阴,我不禁忧心如焚。于是不顾曝晒,决定下到镇国寺附近看看。寺庙离此不远,下完一个陡坡就到了。这一带游人不少,喧声一片。想在这里找鸟,看来比挖金矿还难。我倚在一堵石栏上,无聊地看着下面的山沟。过了一阵子,猫头鹰也来了。我们注意到沟底的树上有动静,观察了一会儿,发现只是这里的常见居民白领凤鹛。忽然下面的草丛一动,一道红影一闪而逝,我心头一阵狂跳。我紧紧盯住它的没处,望远镜举到手酸,却是再也不见异常。我将跳到嗓子眼的心,强捺回正确位置,眼光无意义地随处扫描。就在这当儿,倏然瞥见那只红影又飞了起来,天啊,这么一团小玩意儿,竟笔直朝我们射过来啦,就像是一粒血色的暗器,划破天空。它飞到眼前一棵枯树上,静静停立,掩不住一股艳俏玲珑的气息。它通身那深浓无比的酡红,绝对需要上百年的好酒,才酿造得出来。这样的红,像是一丸小小的炸药,瞬间就在我心头爆开。我激赏了好一会儿,猫头鹰却还懵然不知,我拍拍她肩膀,指指目标。她看了一眼,也许是两眼,马上举起相机,频频按动快门。过一会儿,这只酒红朱雀飞走了。我们一起看照片,效果还很好。不过猫头鹰对自己的拍鸟处女作,显得出奇淡定,远不如我这个局外人来得激动。我回想起前面山壁处见到的那只朱雀,现在确定无疑,就是酒红朱雀的雌鸟了。

又过了好一阵,那几位失踪者终于在陡坡上出现了。看着亲爱的伙伴们走下来,一个个居然都还是好手好脚的,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。不久知道,原来他们颇有奇遇,经过一番有声有色的追踪,欣赏到了白尾蓝地鸲,蓝短翅鸫,还有一种鸟疑似栗背岩鹨。而我就像是一颗不安分的音符,自己跳离了这一段美好的曲子。所以关于这部分鸟情,就无法为大家描述了。不过有一件奇事,却不能不提。在棉絮岭,我们有四个人买了拐杖。大家知道,古希腊那个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有个著名谜语,问说早晨用四条腿走路,中午两条腿,晚上三条腿,这是何物?答案是人。因为婴儿是用四肢爬行,老年人则需要拄拐杖。可见拐杖等于人的第三条腿,其用大矣。我们从棉絮岭向上爬不久,寥寥借举望远镜之机,轻易就让自己挂在肩上的那第三条腿,滑堕万丈深渊。后来,在前面这个我没能参与的行动中,她又借追踪好鸟之名,将上尉和岩鹭托其代管的两只第三条腿,一概抛之不顾。唉,世上一掷千金的豪举,细想也算不了什么,毕竟钱财只是身外之物。壮士断腕的勇气,当然可佩,不过那也是因为毒蛇噬臂,性命关头,不得不尔。而要做到像寥寥这样,谈笑间就将三条好端端的腿抛却,真的很难,很难。

我们在镇国寺吃过中饭,领出寄存在这里的行李,就踏上了寺后那条下山的路。原先在山的西边,常想象东边会有怎样一番景致。现在置身此地,下了一段路,乃发现情况不妙。这里山道狭窄,树木又高又密,加之游人扰攘,根本不宜看鸟。光论风景,也不见佳。最可怕是那八千级台阶,全无缓冲段落,斜峭峭一路陡到底。这时候,我生平第一次对身高失去了骄傲感,只恨不能缩矮三分,好减轻膝部的承受力。我那根硕果仅存的拐杖,已流失到了上尉手里。幸好岩鹭吃饭时向店主讨了一截竹杆,就让给我用。她自己下山和上山的状态,可谓判若霄壤,令人吃惊。她不像我们这样没出息,一步一步死捱,而是蹦蹦跳跳,一路杀将下去,势如破竹。以她的体形,竟能做出这般轻巧的动作,山中猴子见了,怕也会叹服。我爬山之时,拐杖徒成虚设,如今下山,才体会到这第三条腿的妙处,它和另外两条腿构成沉稳的三角关系,使我不致一失足而不再有恨。但是,梵净山施刑的力度不断在加剧,地心引力这个帮凶紧紧揪住膝盖不放,使我经脉越来越生疼。又熬了一千级台阶,我渐觉撑持不住。长痛不如短痛,我改变了策略,发狠往下冲。不久就追上岩鹭,于是两个人互相切磋起腿功来。八千级台阶像一架接一架的云梯,攻城的战士,那些游客,总是络绎不绝向上涌。越往下走,我越对这些无畏的战士致以深重的同情。这时太阳照射在树叶上的光芒,渐渐减弱成了薄金。再往下走百级,暮色就悄悄蹑上了发梢。但还要再走,走,走,终于只剩下了两三百。忽见那边的山间,一道瀑流飞挂,精神不禁为之一爽。山脚的河水声也已清晰可闻,我们不由加紧脚步,直往那一片沁凉世界寻去。

我踏到河中的石头,盘腿坐下,水声淙淙,凉风吹拂,此时顿觉一身轻松,无挂无碍。水面上,两只白冠燕尾时飞时停,但不久,就隐入一层浓似一层的暮色中去了。过了半个时辰,后面的人马也到了。大家休息了一阵,就走到前面的坪场,排队等候景区的车。此地至景区大门,尚有十公里。这里是攀登梵净山的东线,也是常规路线,我们走的则是西线。梵净山就像是一条大龙,龙头昂于东,龙尾摆向西。我们不想和它正面交锋,乃不惜多跑两个半小时车程,由龙尾上龙背,再绕到龙头。这条线路游客稀少,山道悠缓,我们于是可以从从容容地看鸟,看山,看天。此时,山影沉沉,暮色已经准备交班给夜色了。我坐在地上,仰望天空,忽然一只大鸟的黑影掠过,转瞬没入了山林。
寥寥
神啊~~这是我见过更新最慢滴连载啦~~~tongue.gif
希望~真心希望能在十一前更新完~~~ wub.gif
毕鲁
偶像
所以,有些时候,观鸟不一定非要有照片的记录,如有此美文,已让人如身临其境,毫不逊色于鸟片给人的震撼。
山鹰
千年等一回啊!happy.gif 好文好文!
岩鹭
引用 (毕鲁 @ 2006-08-08 00:15 )
偶像
所以,有些时候,观鸟不一定非要有照片的记录,如有此美文,已让人如身临其境,毫不逊色于鸟片给人的震撼。
*


绝对的赞同,看泽雉的文章就象听古典音乐,慢慢品味,韵味悠长。
小小隼
盼啊盼啊……终于把泽雉盼来了!
好啊!
摄手
好精彩的文笔!
我将不经你同意,到处转贴!让此美文传诵于天下!
泽雉
摄手也忒会瞎忙乎了吧,这种东西只是引诱门外者的棒棒糖,但求好玩而已,正正经经的鸟类学家看到,会吐血三升的。
上尉
引用 (泽雉 @ 2006-08-09 17:52 )
摄手也忒会瞎忙乎了吧,这种东西只是引诱门外者的棒棒糖,但求好玩而已,正正经经的鸟类学家看到,会吐血三升的。
*

哈哈哈哈...正儿八经的鸟类学家写不出这样的文笔(该吐血就吐血)。让业余者们的棒棒糖象暴风雨一样来得更猛烈些吧!......
岩鹭
皮皮皮:为什么我的管理选项里没有设置精华呢? em01.gif
泽雉
4.

天刚亮,我就起来了。昨晚我们下车,未出景区就见到一家旅店,但只剩下了一间标房。再加询问,说还有一间普通房,本来不对外租订的,因为设施条件太差。现在看看快要十点,别家旅舍想必也都客满了吧,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先住下来了。那间标房外面就流淌着黑湾河,三位巾帼一夜枕着水声,舒舒服服安眠。据说第二天早起,还能隔窗欣赏一对红尾水鸲上演求爱戏。我们四条须眉呢,一入房门,就见天潮潮,地湿湿,气氛异常,恍同走进苏童小说里那充满霉味与纠葛的陈年宅屋。没有淋浴设备,洗脸台龙头里流出的水,细小得就像是奸人的心眼。我们让上尉独据一床,而将另外两张拼在一起,三个人打横睡。床单摸起来也是潮潮的,小小隼转头就去向店里要了一条毛毯,铺上去可够两人躺。我已经疲困得什么都不在乎了,头一着枕,就给睡神攫入了黑沉沉的袋囊。上尉在棉絮岭,半夜被喧嚷的房客吵醒,恨得骂天骂地。现在依然有房客在边打牌边胡乱吆喝,他躺在那却早已是雷打不动了。我们知道,自打进入现代社会,人间焦虑弥漫,失眠症流行,睡神要想迅速捕获人类,已变得越来越困难。不过今晚在这间屋子里,他老人家瞬息就已全部得手,总算是好好爽了一把。

翌晨,我的生物钟一如既往,六点不到就把人叫醒了。我整理完毕,打开房门,看见岩鹭正往院子外走。我说上尉也起来了,于是两个人就一起等他。本来说好今晨各自行动的,结果三个人不约而同都起得这么早。至于另外几位,还是让他们好好睡吧,可怜的孩子,他们太需要休息了。等走出旅店院门,他们两个居然不准备先去吃早餐。山间空气再好,我也学不来他们餐风饮露的神仙作派,肚腹早觉空空,急需人间烟火来填塞,于是独自向街头的店家寻去。

吃过早饭,我抖擞精神,沿黑湾河向山中方向行进。天色还未亮透,路上几无游人。晨光宛如一朵巨大的花苞,将万物柔和地裹于其中。走不多远,就看见天空翔来三只小飞机,做完几个大回旋动作后,倏地消失在山林里。俄顷,又有两只飞来,这回是疾速滑掠过空际。过一会儿,又冒出三只,正齐头并进着,忽然一起拉高机身,斜斜纵向云头。它们就像是在练习特技花样表演,难道是为欢迎某位鸟国元首而做准备吗?这个时候,那片天空仿佛变成了一只手掌心,老天爷在跟我玩把戏。他摊开手来给我看,喏,空空如也吧,趁我一眨眼,忽然就变出这么几只潇潇洒洒的鹰来,再一眨眼,又是空无一物。如此反复好几次,我终究也没能觑出那鹰从何而来,往何而去。我索性不玩了,动身往前走。对面山脚的一棵树上,一只黑侠卓然停立。我正待举镜细看,它忽然飞到另一棵的浓枝密叶中,隐起身形。我往前移一段,探来探去,也只抓得住一角侧影。正顿足中,它再次飞了起来,我追着往回跑,眼见它又停回老地方。这回它静静立在那儿,容我好好打量。它身形颀长,一袭披风拂摆而下,不管风已止息,其衣尾两角仍在高高飘卷。这时忽然发现,稍矮树枝上还有一只黑侠,背我而立。它们一前一后摆出的造型,很像是武侠电影里,厉害人物初出场时采取的姿势。它们究竟是携手走天涯的侠侣呢,还是相约闯江湖的道友?如果身边有一把古琴,我一定坐下来,好好为它们奏一曲笑傲江湖。

刚走这么一段,就发现两种鸟,令我精神大振。我惦念接下来的景致,于是不再逗留,起身往前走。不久就望见上尉他们,三个人终又聚合了。黑湾河绕山脚蜿蜒蠕动,隔河林木蓊郁,一片浓翠。生境如此之好,奇怪的是,从此居然就寂无声息,鸟踪杳然了。我们走了一段,再走一段,终于绝了念头,开始转道回返。这时那双消受过梵净山的腿脚,趁我无鸟提神,开始跟我闹脾气,使坏劲。它们令我每走一步,都像绑了铅块,感到酸沉吃力。慢慢踱回到看见赤腹鹰的地方,天空已失去了那矫捷的机队。眼前的林子里,倒有好几只发冠卷尾,一边互相追打,一边发出粗哑难听的叫骂声。这跟我刚才初见它们时的印象,简直天差地别。什么什么,你说是因为距离?没错,我准是让该死的距离给忽悠了。现在我终于明白,它们非侠非道,不过是一伙聚众闹事的黑帮分子罢了。再往前走几步,看见上尉已跑到对面山脚的一座小拱桥上,除了猫头鹰,几个人也都来了,正围着他的相机看什么。我绕过去,原来是上尉拍到了一种可爱的小鸟,棕脸鹟莺。当时情景是,他循一串银铃般的鸣声奋力追踪,那小玩意忽然跳到眼前的树枝,逗留了一秒钟,他出手如电,一刹那就捕到了三张活色生香的画面。这使他感觉非常满意,脸色灿烂得就像是看见了人类社会的大同。不过我一点也没生妒意,经验告诉我,小精灵只要不是太稀有,就早晚会落到我眼里的。

时间已差不多,我们该整理行装,赶往下一站了。早晨的行动,是昨晚从梵净山坐车出来,上尉亮出火眼窥查沿路的生境后,才决定的。我要是蒙头大睡而不出动,也说不上损失什么鸟种,但就享受不到一段找鸟的快乐时光了。如果是一处风景,我们不远千里来朝拜,结果却大失所望,此时情势乃不可逆转,一切都成定局,接下来一片白花花的时间,只好空对生愁。看鸟呢,则自始至终充满了可能性,不到最后关头,谁也不能预料结果。有时候我们千寻万觅,一无所获,眼看败局已定,一只仙灵会无中生有,忽然跳现眼底,形势于是陡转,我们在最后一刻翻盘成功。那找鸟的途程,布满了悬疑的气氛,眼前的一枝一叶,时刻都存在着变数,我们步步追索,只为寻求一个翅影闪动的答案。好鸟现身,仿佛悬念揭开,我们刹时惊睹美丽的真相,心里同时充溢着一种破获疑案般的满足感。纵使最终柳不暗花也不明,寂无鸟迹,但山重水复的历程,那种上下求索,忽忽若有所期的心理体验,仍是颇值一试的。就是观鸟的这种迷人之处,使得我们完全抵抗不住诱惑,顾不得身体之劳顿,一大早就听从内心的呼唤,奔赴山间去也。

我们先搭车到江口,再转往玉屏。因为车辆超载被抓,耽搁了一点时间,我们到玉屏已没有直接开往凯里的汽车,于是决定乘坐晚七点的火车。站台旁高高的屋顶,一只蓝矶鸫,立在拆空的广告架上,睥睨四方。它像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先遣兵,一举就攻占了这个重要制高点。对面一座小山上,传来鹰鹃哀哀的哭调。它真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,太阳才刚刚西倾,它就开始惋恨光阴之易逝,老早为这一天唱起了凄切的挽歌。我们走到对面,却发现并没有路上山,于是慢慢绕往山后的一片野地。上尉一马当先,两只脚令人吃惊地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。他下梵净山,也是饱受地心引力折磨。不过他趁中午坐车的当儿,跟盘踞在腿里的酸痛大军展开了殊死搏斗。他的战术是,握紧拳头,一下一下狠命往肌肉里顶。靠着这个妙法儿,他居然真的剿匪成功,将酸兵痛将打了个七零八落。我后来学着试了一下,谁知一个手指才按下去,那痛变本加厉,忽地膨胀了三倍,吓得我从此断了念头。还不单单是酸痛,从来没有爬完一座山,两条腿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绵软薄弱,举步维艰,就像是使劲要站稳脚足的初生羔羊。此时,我仿佛对大地母亲产生了无比崇敬之情,老想跪拜下去。

走下一个土坡,沿着小径前行。让过一名农夫和一头牛后,就拐上了一条田间埂道。这时蓦然发现,前边的灌木丛里,闹来闹去正活跃着一伙儿童团。它们穿着粉棕色的制服,小脑袋滴溜溜的圆,与墩墩的身体浑融成一气,配上好奇的眼睛,活脱脱一副机灵鬼的形象。这群小淘气,全是无可救药的好动分子,它们在枝叶间出出没没,窜来窜去,没有一刻稍停。它们的动作灵巧无比,刹那间穿枝过叶,迅如飘风,神鬼也捉不住把柄。我们只看见树叶如遭雨打,颤个不停,一只只古灵精怪的身影,永远都是这么一闪而没。我们只有睁圆眼睛,希望费神捕捉到的一个个瞬间,最终能拼成鲜活牢固的印象。比起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人类孩童,这些鸟族小鬼简直是训练有素,它们每一次现身,都懂得找寻枝叶来遮身挡脸。这使得上尉手中的武器,端起又放下,放下又端起,折腾了一下午,连个瞄准的机会也逮不到,更不要说扣动扳机了。他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,没想到今天却折在这些小东西身上。

忽然传来“哎哟”一声,转过头去,就看见猫头鹰蹲在地上,原来她脚又伤了。巡视周遭,草木都很祥和,几块石头也很安妥,看来不像是它们在暗中捣鬼。除此之外,四周空空荡荡,任何一条鬼影飘来,都将无所遁形。猫头鹰突然莫名其妙地扭脚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现在终于可以确定,那个暗鬼不在天不在地,只可能藏在她自己身上。我们希望猫头鹰能正视这件事情,拿出观看魔幻动画电影的勇猛劲头,将躯体里那只鬼捉掉,从此不要再拖观鸟事业的后腿了。这个时候,夕阳终于给鹰鹃哭沉,暮色马上气势汹汹地杀来。我们已无故折损一人,不敢恋战,于是开始一起往回撤了。

这趟见缝插针的临时行动,居然就饱赏了一番棕头鸦雀,真是意外之喜。当然远树上还有一只灰纹鹟,不过瞧不甚清,也就算不得数了。我们去看风景,很像是去相亲,事先都大致了解其情况,而到时一准得面对面,谁也跑不了。看鸟呢,存在太多未知因素,因此频频会发生艳遇事件,就一点不奇怪了。像这样美丽的邂逅,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两次。一次是在泉厦高速公路上,上尉忽然刹车,慢慢往后倒一二十米,只见眼前的藕田里,一大群凤头麦鸡正在来回踱步。我们这种平民百姓,生平不曾见识过什么大阵仗,这会儿忽睹一堆贵妃娘娘[注],凤冠飘摆,绿帔闪耀,登时就把人看得眼睛发亮,心旌摇荡了。最后点了点数目,恰同于韦小宝窝在皇宫暗暗查探的四十二章经。另外一次,就是当初轰动一时的“鸟果子”事件了。当时车子刚入邵武地界,就发现一群鸟浪,我们于是下到一片空旷的荒地,展开追踪。只见天空中,那群鸟浪正在翻涌滚动,每一个刹那,其阵形都聚散离合,变化无定。这样一种不可捉摸的流体,就像是老天在构思一首诗歌时,那一堆飘忽朦胧,尚未孕育成胚的思想。它们不时会雨点般落下来,但密密匝匝,个头太小,又匍匐于地面,实在难以辨认分明。我们稍一接近,它们就飞了起来,如此愈追愈远,直到一株枯树出现在我们面前。这时老天的构思终乃完成,手笔一挥,那群鸟倏地全落于树上,一首奇绝的诗就这样诞生了。这株枯树刹那间起死回春,不开花不长叶,却结出了满树累累的果实。太阳透过来,每一颗交织着黑、灰与棕红的果实,都闪动着明亮微妙的光泽。这是一群燕雀。我们全给眼前这幅景象惊呆了,等到鸟飞树老,都还久久没回过神来。

我们准时上了火车,到凯里还要两个钟头。有五张票没有座位,我们就到两节车厢结合的走道,分两头坐下来。猫头鹰摊开一本《读者》杂志,毫不迟疑地连撕数页。读者们顿时发出一声惨呼,但还没喊完,就被猫头鹰垫在身下,从此再无声息。我们在极为狭小的空间里,各自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姿势,就此保持不动。其实这也并不赖,放低身段,才可以就近观察社会。比如,此时就会发现,人们在走道里进进出出,懂得随手关门的,只有那么一两个。所以大部分时间里,我就临时客串了一个守门侍应生的角色,时时刻刻为来往的贵宾们,关起那扇该死的门。否则岩鹭和寥寥就会被推开的门,切在一间囚牢里,而我们这头三个人,则会让呼呼的尖风灌个透凉。时间一点一滴过去,目的地终于快要到了。我和XP都站起来舒活舒活筋骨,猫头鹰却还懒懒地赖在那里。我决定不顾疲累,帮她放松一下肌肉,于是左右手各执起一个饮料瓶,在她两腿上嘭嘭嘭敲出一段节奏来。猫头鹰登时竖起耳羽,看来用心在谛听。等我一停手,她居然马上猜出是一曲《男儿当自强》,真是聪明透顶。但我实际是想借这首曲子激励她,从此当自强不息,不要再无缘无故扭脚了。这番用心良苦的暗示,不知道她能不能一并领悟。这个时候,火车慢慢停了下来,凯里到了。

[注]:凤头麦鸡民间俗称贵妃娘娘。
colin
太长了
我这么懒

休息一下再来看喽
寥寥
嘻~~后面还挺长的噢~~~
菜籽
真想知道泽雉的大脑是怎么工作的。人跟人真是大不同啊。超强的记忆,超长的篇幅,佩服佩服!能不能多分几贴,因为帖子的长度甚至超过我的阅读能力了。呵呵。。。
小小隼
真是大作啊!!!
又神游了一番。
猫头鹰
引用 (菜籽 @ 2006-08-21 16:17 )
真想知道泽雉的大脑是怎么工作的。人跟人真是大不同啊。超强的记忆,超长的篇幅,佩服佩服!能不能多分几贴,因为帖子的长度甚至超过我的阅读能力了。呵呵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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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学,偶搬了凳子在这坐很久啦~~ 再搬把凳子,同坐同坐 tongue.gi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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